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听,那一溪瓷片会唱歌 作者:咏樱
锦溪,一听就让人喜欢的溪名。
蜿蜒曲折的溪水,如一匹轻盈的织锦,在林立的峭石崖壁间轻轻舒展开去。有水才能载舟,有舟才能载人。倘若无水无舟,又怎能尽情欣赏两岸连绵起伏的奇岩幽谷?此刻,阳光灿烂,蝉鸣热烈,而你的心却是安静的。你仿佛成了这一片山水的主人,逃离城市的喧嚣,抛下繁杂的事务,将一颗焦躁的心安放于静谧的山水间。
锦溪是大名,当地人给它取了更具烟火气的俗名:九节水、九折水、碗底溪。
锦溪全长约8公里,最宽处约10米,最窄处约1.5米,仅容一只竹筏擦壁而过。与“占尽人间美”的、名扬天下的武夷山相比,天成奇峡更像是“养在深闺无人识”的小家碧玉。然而,小则小已,神韵气势却丝毫不输。亿万年的时光雕琢,水与风的磨砺侵蚀,形成其独特的丹霞地貌。这里既有大气磅礴的雄奇山峰,也有小巧精致的微缩景观,无论从哪一个角度观赏,你都会收获到一份意外惊喜。
天成奇峡的山峰、峡谷具有雄、奇、险、秀的特点,和武夷山、泰宁的丹霞地貌相似,不同的是,这里的峡谷,多了一份幽情,令人沉醉。偶有空山鸟鸣,清脆婉转;或是蝉鸣高亢,不绝于耳,令人不由想起王籍的诗句“蝉噪林逾静,鸟鸣山更幽。”绿意盎然的高树矮草,也别有一番幽情。石缝中菖蒲丛生、茂盛青翠,石壁上兰花纤巧、清香悠远,金丝楠、长叶榧笔直的身躯伸向天空,各种青苔、黄苔、地衣铺满粗糙的岩壁,呈现苍厚温润的质感。偶有几滴水珠滴落在脖颈间,凉丝丝的,抬头望去,只见崖壁润湿,草色油绿。
一份清幽之意,于盛夏生出,在空气中蔓延,令人倍感神清气爽。
武夷山的九曲溪弯弯曲曲,折为九段,清溪绕青峰,景色夺人;锦溪亦有九曲十八弯,峡谷狭窄陡峭。竹排行至极狭之处,抬头望天,天也只有狭长的一道。细碎的阳光洒落在溪面,溪水仿如晃动的水银。有时,一瞥之间,可望见头顶飘过的云影,还有几只身姿轻巧的飞鸟。
此时,倘若你低头细看,会有奇特的发现:清透的水底不仅有卵石,还有很多白色的陶瓷碎片。它们大小不齐、形状不一,自由闲散地躺在溪水的底部。
“这些陶瓷碎片从哪里来?”有人问。
“从上游的瓷器作坊来。”艄公答。
四百多年来,溪边曾有大大小小的瓷器作坊。古龙窑遗址村烧制的废品倾入锦溪,年复一年,日复一日,这些陶瓷碎片沿溪而下,随水流转,成为无处安身立命的游子。它们失去走入人间烟火的机会,唯有游鱼有时从它们身边擦过,带给它们一些鲜活的记忆。望着眼前这一溪瓷片,我在想,每一个月高风静的夜晚,它们是否会用自己的方式歌唱?
由于锦溪的河床上尽是新旧不一的废弃瓷碗,故当地人又称之为碗底溪。随手翻动一块沉浸在水里的碎片,就是翻动了一段历史。
在锦溪的上游,你可以看到一座叫锦溪窑的明代古窑。这座长条斜坡阶梯式古龙窑如今安静地卧在一片荒草堆中,显得苍老而疲倦。它曾如明星般备受追捧,这里的村民靠着窑里烧制出的瓷器养活一家老小。窑身长20多米,容量可达2万多件瓷器。从装窑到烧造出窑,要经过7天才能完成。这座古龙窑能穿过几百年的风雨延续至今,跟风水文化和特殊的窑文化有一定关系。古龙窑窑身为六节,寓意着风调雨顺;有十对烧火孔,寓意着瓷器烧造出十全十美;进风口从一到十二个,寓意着一年十二个月;出烟口为八个火眼,前后呼应,寓意着月月兴旺,年年发达。
然而,寓意再好也逃不过兴衰更迭的自然规律。现年73岁的制碗师父杨明华是古老烧瓷技艺的最后一位传人。岁月毫不留情地在他的脸上刻下深浅不一的痕迹,那一头花白的头发见证了他曾经历过的雨雪风霜。10岁开始学徒,经他的手烧出瓷器一件又一件。它们流转到百姓之家的饭桌屋角,盛放着米饭、咸菜、干粮和生活的日常。这些坛坛罐罐和粗瓷大碗一起构成了简单而平凡的生活,带给人一段难忘的岁月。
粗瓷大碗的制作过程并不简单。将挖来的白色高岭土放在水碓中用锦溪之水冲洗一天一夜,洗干净后放入池塘沉淀,然后是练泥、拉坯、制坯、刻花、施釉、烧窑、彩绘,设施原始,工艺繁琐。“龙窑从2000年开始停掉了,二十多年来再没有点燃过。我们烧制的是粗瓷大碗和坛坛罐罐,日常用的,谈不上艺术性,很朴素。”谈到古龙窑的现状,杨明华不再明亮的眼中写满了惋惜和无奈。
关于烧制粗瓷大碗,这里还有一个民间故事。传说在明朝末年,景德镇一位制碗师傅手艺精良,其祖传工艺制作的糯米青花瓷碗,轻薄透明、晶莹剔透,曾为明朝贡品。清兵过江后,他不愿为清政府卖命,隐姓埋名逃至锦溪。此地的奇秀风光深深吸引了他。于是,他在此定居并开设瓷器作坊,这就是锦溪坊,也称古龙窑。据说,这位师傅刚开始制作的是糯米青花瓷碗,一次险些被官府发现引来杀身之祸。为保子孙平安,师傅后来改制普通百姓家用的粗瓷大碗。经历了从御用到民用的历程,这门古老的制碗工艺,就此在锦溪畔世代相传。
精美的青花瓷碗固然可以成为令人惊叹的艺术品,而粗瓷大碗则更适合民间和日常。
在锦溪的下游,在岸边的无人问津的沙土里,我捡拾到几片画着青花纹饰的白色瓷片,还有一个气质朴拙、厚重细腻的圆形碗底。这些看似不起眼的残片,关联的却是老百姓最朴素的生活片段。抚摸着手中光滑的残片,我仿佛触摸到了那段逝去的光阴。日夜流淌的锦溪带走了那一段水与泥交融、泥与火碰撞的历史,一座村庄、一座龙窑曾经的繁荣似飘零的黄叶,被轻盈的风带往远方,不知所终。
人们常说,生命像一条蜿蜒的河流。我们走过跌宕起伏的人生,从高点抛向低点,就像经历过九折的锦溪一般。然而,曲折之后,最终都将归于平淡。从年轻气盛到垂垂老矣,从踌躇满志到无欲无求,也许,平和宁静才是我们希望到达的最后归宿。
锦溪,美则美矣,总觉得少了些人间烟火气。还是碗底溪好,喊着喊着,好像那些走失在历史河流中的面孔,又重新回来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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